楊佩文 老師
如果有人問我,上完台灣史感覺如何?
我應該會說:很糾結!但…有找到一點力量和端倪。
我從四個向度疏理我對這門課的思考:台灣史於我、尋找與學生的連結、台灣史的精神、教學與課程再思索。
台灣史於我
我出生那一年(1988)是台灣戒嚴結束後一年,然而,威權時期殘留的史觀、歷史陳述仍深深地蟄伏於高中以前的我,直到20 歲後,大學和研究所課程徹徹底底地翻轉與顛覆了我既有的史觀,我看見了那些以往不被允許的看見。
這次備課時我重新讀過台灣史,全觀而言我又再次感覺到台灣自17th大航海經歷一個個殖民、屠殺、教育作為控制人民的機制的時代,尤其1945年脫離了日本統治後,台灣人民未曾有時間好好地咀嚼過去50年來殖民的經驗與討論台灣未來的走向,戰後接踵而來的再殖民讓台灣人民全然噤聲,我在備課時常常陷入一種悲傷,歷史間未處理完的潛在記憶即使覆上泥土卻從未消失,它們仍影響著現在的我。
當我備課備到很陷落時,很感謝遇到仁裕老師願意一次又一次地撥空傾聽與建議,讓我感覺到能夠訴說、傾聽、和被理解之後內在油然而生的力量,這樣的談話經驗,也深深地影響了我如何看待一個人和我如何去創造教學的藝術性。
尋找與學生的連結
這些九年級的青少年,小我二十歲,在我進入大學時(2008),他們降生於此世。什麼樣的歷史記憶牽繫著他們?他們在意什麼?我如何創造連結?
這是我第一次跟他們一起工作,前幾堂課我們從生命史和家族史出發,微觀的歷史,卻真切地映照著台灣的歷史軌跡,我藉此窺探了這群學生的興趣特質和他們的家族,從這些書寫中歸納出關鍵字:日治時期的生活、糖廠、二戰中的台灣日本兵、文化大革命、遷徙、同志、女性、困境中的力量…這些關鍵字成為我特別著墨的素材。
當我進入這個班級時,我會感覺一下整體班級,並在工作的過程中去感受每個人的獨特性,讓這樣的東西在整個主課程中帶著我們前行,成為屬於他們和我共同形構出的獨一無二的台灣史。
我在備課時常常會有突如其來的靈感成為我的課程指引,以至於我常常不知道前方是什麼,但很妙的是,這些靈感八成能正中核心。在課前想畫一幅代表台灣史的板畫,原想臨摩陳澄波的畫作卻一直感覺不對,夜間終於拿起電話求助珮綝老師黑板畫的技巧問題,老師不厭其煩地跟我聊了許久,掛掉電話時,我突然看見朦朧中一位舞者翩翩起舞,是,是蔡瑞月…。隔日我便很快地完成了蔡瑞月的黑板畫。這個班的班級組成有八成的女孩,台灣史上到一段時間後,才發現這個班有好多愛跳舞的女孩,以至於我們在期末展演時有機會演出蔡瑞月的舞作《咱愛咱台灣》,對這位堅毅的台灣現代舞先驅致敬。
台灣史的精神
每個時代全觀而言,我會先梳理時代背景,之後,基於我對於學生的理解、我自己的興趣、以及我感受到這些人物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的貢獻和精神象徵來介紹當時代的人物,他們的生命、抉擇、他們如何與時代對話:
南島語族遷徙史,即使是千年前的歷史,我卻介紹了相當當代的人物:如,串聯南島語族音樂文化的製作團隊《小島大歌》、布農族作家Salizan的詩作、排灣族歌手戴曉君的歌。這些當代的藝術家透創作,身體力行追溯文化根源、從祖輩的智慧中創生賦予歷史新生命,也成為他們獨特的前行力量。
在清領時代,介紹了傳教士馬偕先生,一位同學在工作本中分享了自小在馬偕醫院接受治療時,馬偕醫院的醫療人員帶給他的溫暖和愛,這位同學自身生命史中帶有相當多的困境,但他的生命態度總是深深地激勵我。
日治時期,我講了霧社事件莫那魯道的故事,有一位學生在心得中寫道:「老師您相信輪迴嗎?」他認為是賽德克族人輪迴轉世,在台灣史的課程中他對於霧社事件有特別的感應,且每每莫名地低落。這樣的連結讓我相當觸動,我回復道,「我相信輪迴。每一個想法都非常珍貴。我曾到南投清流部落,那兒的賽德克族長者教我們織布,小孩帶我們去溪邊玩水,或許有機會你也會行旅至當地,跟族人交談,而有更多的想法。」
日治時期我們介紹了藝術家黃土水、陳澄波、和陳澄波之妻張捷女士,他們的生命歷程或作品跨越了日治和戰後的台灣。此外,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講台灣現代舞先驅蔡瑞月女士的生平,因為蔡瑞月女士的口述歷史可視為大時代歷史的縮影,她的行動和舞蹈強烈地與時代對話,
在準備期末演出時,我們也選了蔡瑞月的《咱愛咱台灣》演唱與舞蹈,我提議在這段舞蹈的最後加上槍支、極權統治口號、魁儡般的人,呈現當時的時代氛圍。但直到演出後,我突然想到,演出最後那一幕,蔡瑞月如一朵玫瑰的綻放而挺立,然而,若再有機會演出,希望最後讓所有的演員都能感受到某種精神力量挺立起來。
戰後台灣,我們介紹了極權統治中為台灣的民主自由而奮鬥的雷震、黃文雄、林義雄、鄭南榕,同時也介紹玫瑰少年葉永鋕的母親陳君汝、同志運動先驅祈家威先生,最後台灣史的課程結束於2023年5月同志家庭合法收養小孩的法案通過。
教學與課程再思索
教授台灣史的過程,可能正如課前與仁裕老師所聊的,是一趟我自身的療癒之旅。感謝這些歷史的先輩在台灣這片土地上所帶來的貢獻,他們的精神呼喚著我的勇敢。同時那位直覺自身是賽德克族人輪迴轉世的同學,也讓我想到,要去理解我每每讀到戰後史的悲傷源頭,可能要自家族長輩的訪談去梳理。
我其實很喜歡聽同學們在課堂的討論,我感覺九年級,他們對於世界的真理、人的公平正義,有一種理想性,每每他們在課堂上的討論都讓我感到極其珍貴。我發現工作本同學仍習慣於紀錄故事,較少提出自身的觀點和思索,若下一次再教授台灣史,我想在課堂創造更多的討論和對話,也試著提出更明確的問題幫助同學能帶入自我觀點的書寫練習。
綜觀華德福的文史課程,在主課上有中國和西方非常清楚的兩條軸線:在中國文史的脈絡上,五年級堯舜夏商周、六年級戰國秦漢、七年級魏晉隋唐、八年級宋元明清,九年級近代史;對應西方的主線,五年級希臘史、六年級羅馬史,七年級大航海時代、文藝復興,八年級光榮革命、法國大革命、工業革命,九年級近代史,十年級奧德賽、十一年級帕西法爾、十二年級浮士德,華德福教育承接著西方的脈絡,在西方文學經典的閱讀相當充實。
當華德福教育在討論課程的在地化議題,我們如何真正地發展出屬於台灣的文史課程?台灣教育在戰後很長一段時間「去台灣化」,以至於當今以台灣為主體的文史課程將是一個值得耕耘的田地。正如很多珍貴的文學作品、史料都在戰後被查禁或藏匿,然而近年來,已有許多文化工作者孜孜不倦地重新編輯和出版這些珍貴的作品。
九年級的台灣史課程只能走在相當初淺的道路上,未來我認為,台灣文學史、台灣藝術史,可成為展開台灣文史軸線脈絡一種途徑,藉由史料閱讀、文學家和藝術家的視角,更細緻而深化貼近地觀看台灣的歷史。此外,台灣小說選讀、台灣電影、性別書寫、自然寫作、報導文學等課程在必選修相互交織,在深度和廣度上讓在地課程拓展開來。